如果你遇見大學畢業十年後的我,也許會覺得我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,開朗、有點拘謹──但莫測高深,讓人有「不知何許人也」之感,也很難了解別人。其實,我是個經驗老到的逃避專家。如果有人想親近我,我則善於跟他們的鞋子眼神交流,然後找藉口說,我有要事……現在非去一趟洗衣店不可。我明白,這不是待人接物之道。然而,只要有人想跟我互動,建立友誼的橋梁,我就尷尬萬分。其實,我打從內心渴望與人溝通,只是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壓抑情感成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預設模式。我認為,這是常見的原因造成的:對親密關係的恐懼;直覺警告我,如果我讓自己真情流露,我會不喜歡自己表現出來的情感;對脆弱的恐懼;社交能力低下。一個看似微不足道、愚蠢的小插曲象徵我這樣的壓抑人生。我是個超級棒球迷,雖然在現場看過數百場比賽,卻不曾在看台上撿過界外球。約莫十五年前,有一天我在巴爾的摩看球賽。一個打擊者揮棒,砰,球棒斷裂,除了握柄,整支球棒飛了出去,飛越選手席,掉落在我腳邊。我上身前傾,把球棒撿起來。在球賽能撿到球棒,要比撿到球難得一千倍!我應該狂喜的跳上跳下,像舉起獎杯那樣把球棒高高舉起,在空中揮舞,跟周圍的人擊掌,出現在超大螢幕上,當個幾秒鐘的名人。每個人都盯著我看,然而我只是把球棒放在腳邊,一動也不動的坐著,一臉木然。回想起這一刻,我想對自己大喊:「露出一點笑容吧!」但說到自發的表現情感,我就跟大白菜一樣,喜怒哀樂不形於色。
不過,人生總有辦法使你軟化。當了父親有如歷經一場情感革命。後來,我和任何成年人一樣,承受種種打擊:關係破裂,與人反目成仇,眾目睽睽下的失敗、丟臉,以及年歲漸增帶來的脆弱。了解自己的脆弱,對我來說是件好事,我因而開始正視自己內心深處的壓抑。
另一件小事則象徵我開始踏上人生的蛻變之旅,漸漸成為一個圓滿、成熟的人。由於我是評論員,有時會受邀上電視跟其他人一起討論。通常,一起上節目的是來自華盛頓智庫的專家。你可以想見,他們不但能言善辯,而且講得慷慨激昂,比方就財政政策展開唇槍舌戰。(正如記者梅格.葛林菲德〔MegGreenfield〕所言,華盛頓不是充斥把貓塞進烘衣機的野孩子,而是有一大堆喜歡告發別人的孩子,說有人把貓塞進烘衣機。)有一天,我應邀參加紐約公共劇院的小組討論會。饒舌音樂劇「漢密爾頓」(Hamilton)即將在這裡演出。我以為,我們要討論的是藝術在公眾生活的作用。參與討論的有女星安.海瑟薇,還有文化修養很高、精於小丑表演的喜劇演員比爾.歐文等人。這種討論會和華盛頓智庫名嘴的政論節目大異其趣。在後台,討論會開始之前,我們互相打氣,聚在一起,來一個大大的集體擁抱。我們帶著革命情感和使命感邁向舞台。海瑟薇還唱了一首動人的歌曲。工作人員在舞台上擺了面紙,以免有人克制不住淚水。其他參與討論的人也激動起來,熱情的談到自己被某些藝術作品或戲劇打動、改變的神奇時刻。就連我也開始吐露真情!就像我的偶像十八世紀英國作家薩繆爾.約翰遜(Samuel Johnson)所言,這就像看海象滑冰──雖然姿態笨拙,但你還是因為親眼看到這個難得一見的奇景大受感動。這次討論會結束後,我們又集體擁抱,慶祝大功告成。我心想:「太棒了!我以後一定要多跟戲劇界的人來往。」我發誓,我一定要改變自己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