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約每半哩路,就會遇上二、三十個村民成群結隊,使勁爬上陡峭的山路。赤腳佝僂的灰鬍子老人,領著他們蒙面紗的妻子走上斜坡;更虔誠的人,則在小神龕前叩頭禱告,這些神龕往往只是幾個石堆和一張掛曆海報。
路上的印度雲遊聖人「沙陀」,同樣川流不息,令人目眩。我穿行於高山草原及膝的耬斗草、金鳳花和蜀葵之間,經過一連串跳著躍上陡徑的男人。他們瘦削結實、頭髮蓬亂、紮髮辮、鬍子濃密,有些結伴同行,有些單獨行走;當中許多人像在行走中深入禪定,他們背負著沉重的三叉戟,試圖在山中的清新空氣和寂靜中尋求解脫。
攀爬山路時,我和一個身上塗灰、全身赤裸、跟我年紀相仿的沙陀談了起來。我一直以為,在印度看到的修行聖人,大多出身於傳統村落,受盲目單純的信仰所支配。可是,一旦我們交談起來,我才慢慢明白,阿杰.庫瑪.賈(Ajay Kumar Jha)遠比我原先想像的更為開化。阿杰和我沿著陡峭的山脊往前走,大型猛禽在我們下方的熱氣流盤旋。我請他講述自己的故事,他起初猶豫了一會兒,終於答應。
「我成為苦行僧不過四年半的時間,」他說:「在此之前,我是孟買家電公司『家榮華』(Kelvinator)的行銷經理。我拿到帕特納大學(Patna University)的企管碩士,是雇主眼中的人才。但是有一天,我毅然決定,不能一輩子銷售電扇和冰箱。因此我離開了。我寫信給我的老闆和父母,把我的東西捐給窮人,搭火車到貝那拉斯(即瓦拉納西)。我在那兒扔了舊衣服,在身上塗灰,找到一處僧院。」
「你從沒為自己做的事後悔過嗎?」
「我的決定非常突然,」阿杰回答:「不過,我沒有一刻後悔過,甚至在我好幾天沒吃東西、肚子非常餓的時候也不曾後悔。」
「這樣的人生轉變,你如何適應?」我問道。
「開始當然很難,」他說:「但生命中一切值得的事,都需要時間。我過慣了安逸的生活:我父親搞政治,按我們國家的標準來看,是相當有錢的人。但是我從來不想和他一樣,過世俗生活。」
我們此時來到山脊頂端,四周的地勢陡然下斜。阿杰比畫著展現在我們腳下的森林和草原,各種深淺層次的綠,掩映在遠方白得晃眼的雪峰中。
「走山路時,你的腦袋變得清醒起來,」他說:「種種憂慮頓時煙消雲散。你瞧,我只帶了毯子和水壺。我沒有財產,因此無憂無慮。」
他淡淡一笑,「只要學會克制欲望,」他說:「沒有不可能的事情。」
虔誠的印度裸僧,也可能是企管碩士;在為寫作本書而展開的旅程中,我漸漸習慣於這樣的世界。比方去年十一月,我在西孟加拉比爾普姆附近的火葬場,找到一位赫赫有名的密教徒:侍奉頭骨的塔潘.哥斯瓦米(Tapan Goswami)。二十年前,他接受了一名研究比較宗教學的美國教授採訪,教授後來發表一篇論文,描述塔潘將死亡童女和自殺者的頭骨保存處理後,進行唸咒召喚鬼魂的活動。聽來是個豐富的題材,儘管有其黑暗的一面。我於是花了大半天時間,參訪比爾普姆的各個火葬場,終於看到塔潘坐在鎮口的迦梨女神小廟外,準備給女神獻祭。